复杂、凌乱且现实:“孤独与匆忙”,我的外卖员之路

发布日期: 2025-12-06
来源网站:news.qq.com
作者:南方周末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外卖员, 送外卖, 跑单, 跑外卖, 平台, 小哥, 现实, 用户, 电瓶车
涉及行业:外卖, 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就业, 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 外卖员的劳动过程复杂且现实,许多全职外卖员没有选择自由,只能将送外卖作为长期谋生手段。
  • 外卖员的工作时间长,常常“朝八晚十”,即使受伤也难以休息,实际能掌控的生活部分很少。
  • 平台对外卖员实行段位和积分管理,鼓励竞争,兼职外卖员为了多接单会注册多个平台账号,部分人还要冒险在恶劣天气和复杂路况下工作。
  • 外卖员之间没有真正的同事关系,但会在取餐、送餐和就餐时相遇,遇到事故时可相互转单协助,保障订单及时送达。
  • 工作中常遇到交通危险、超时压力和恶劣环境,外卖员大多只能在孤独和匆忙中奔波,冬天夜晚尤其艰难。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近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了针对外卖平台的推荐性国家标准,对外卖行业的促销活动、外卖员劳动权益保障做出了规范。看到这个消息,我想起了曾经送外卖的短暂时光。是的,我现在是一名高校教师,但在此之前,有段时间没有工作,我也送过几个月的外卖。

在第一次课堂上,我毫不避讳地给学生展示了自己跑外卖时的经历。学生们显然很好奇,有人看过此前的热搜,有人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我的照片。还有学生课后去围观了纪录片,表示看哭了,并截图评论区共情和鼓励的留言发给我。

做过记者,成为一个新闻景观,再到教新闻专业,我深知自己是一个“三位一体”的特例。跑过外卖的都知道,这项劳动的过程很复杂、凌乱且现实。我把自己跑外卖的照片置顶了,作为一个“自我田野”的留念。

2022年底,我在北京投简历半年还没找到工作,看到当时处于所谓的“旺季”,送外卖的单价并不低,便在望京的一个车铺租了电瓶车和电池,跑起了外卖。事后看,我的确是把跑外卖当过渡。但很多外卖小哥或小姐姐鲜有这样的选择自由,他们把这项劳动变成了“永久性”的讨生活,他们当中也鲜有王计兵、胡安焉、张赛、王晚这样的跨界作家去表达自己。

疫情防控放开后的生活复苏得很快,白天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我无法应对这样复杂的交通状况,所以选择晚上人少的时段接单,路上跑着顺畅。第一次跑的当晚,我就摔了一跤,因为对驾驶电瓶车不熟练,还有心理阴影,我上一次骑电驴在2015年时发生了车祸。大意了,真没想到,同样的膝盖位置还会多次受伤,真该弄个护膝就不怕摔。我自己敷了药,随身携带紫药水与纱布。跑几天后,对车的控制就自如了,可谓“人车合一”。

并没有伤休,继续上路,这是外卖员的写照。对于生活,自己能够掌控的部分也变得越来越少。手上有单,导航有机器人的语音指挥,哪有那么多的自由。尤其是全职的站点外卖员,他们大都“朝八晚十”地跑着。

作为兼职的“众包仔”,没有站点管我,稍微能掌控自己的接单,想几点出工就几点上线。但是平台对于外卖员有段位和积分管理,每天出工有利于段位提升,可以接到更多的单。单王榜即时更新,像是激励大家竞争。我硬是把自己的闪送分,从最初的25分跑到了90分附近。

傍晚,拿着餐,站在上行的电梯里,一个小哥问:今天跑了多少钱了?我说:我才出工第一单,你呢?对方打量我一番,然后说:你也太懒了,我都跑了200块了。他迅速走出电梯,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我听说:一个标准的外卖员,一天起码得跑300元。

胜负欲让我也想试试。2023年1月的一天,我选择上午出工,中午到晚上都没吃饭,拼命地接单,几乎跑遍了整个朝阳区。当软件上提醒“当日累计工作8个小时,请注意适当休息,确保交通安全”,我才跑到200多元。太菜了,我真是一介哲学硕士“书生”。

让自己在低处飞行,为了多赚钱,我谨慎地接了两个蛋糕单,放在脚踏板上,如此离地面更近一些。要是颠坏或摔了,有风险自己回去吃两天,所幸完好地交到用户手上。随后是提醒9小时、10小时,终于被平台限制接单,我也跑到了300多元,然后找了个沙县小吃就餐。太累了,我之后再也没那么“卷”过。

由此,我也知道了,大多数兼职外卖员为了多跑单,会注册多个平台账号,一个平台没单或被限单,还有其他平台跑,若有摩托车还能跑同城快递。作为兼职,其实没有真正的同事,但会在取餐、送餐时碰到不少同行,也会一起在便宜且干净的小吃店一起就餐。

一次我无意间透露自己之前是白领,对方说:你就别来和我们“卷”了。春节过后,大量的外卖员涌入,从换电站的繁忙程度就能看出。一次换电池,电站仅有一块满电的,我让给了另外一位小哥。

如果有外卖员发生事故,可立马转单让同行“接盘”,保证及时送到用户手里。一天半夜,我回望京旁边的出租屋,在酒仙桥附近看见了一辆出租车和一个外卖员撞了,警察在那里处理交通事故。酒仙桥有多个转弯的地方,车速太快且有视线盲区,我有一次也差点和同行正面相撞,拐弯处和对方擦肩而过,非常惊险。

当然还有一些离奇和吓人的时候。比如我曾骑到过墓地里,骑到完全没路灯的正在修建的断头路尽头。同样是在酒仙桥附近,有个安定医院,那里的街道两边半夜了还灯火通明,像是白昼,卖花圈的店铺都在营业,但我没有看到人。

家里人最关心的是我路上的安全。春节时我不回家,他们给我寄来了老家的香肠腊肉。房东阿姨也给我送来一些食物。春节时可以多跑单,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种上瘾的心理。一些前同事说:陈老师你怕是要火,赶紧发网上。其实在上热搜前,已有媒体来采访过我。

外卖员停下来欣赏风景的时间并不多,就如王计兵大哥所写的“赶时间的人”。因为我主要跑的是闪送一对一的单子,并没有那么容易超时,所以确实会拍一些路上的风景。后来,有些网友质疑我是在“作秀”,媒体来验证了,平台的工作人员拉出后台记录:陈老师,你是真跑啊。“为了生活嘛,体验也有,风景只是无意间看看。”我说。

有一次深夜跑了远单,我跑到了房山区,离望京我的住处有二十多公里,半路上还下起了雪。电池开启了低温保护,断电了,我只能推着车往前走。我干脆停在了雪地里,欣赏天桥边和路灯下的雪景,拍下光线穿透雪幕的画面。实际上,路面的雪下边全是冰,非常滑,哪怕电动车有电也得小心翼翼地骑行。我换了块电池,继续冒险骑行。好在,2个小时后,我有惊无险地回到出租屋。

具体的现实,能让我们看清楚坦途或坎坷,不同的路面要用什么样的车速逾越过去,看清楚阴暗与光照的交界处,才能设计好自己的行动路线。因为导航也不一定准,比如会导到死胡同里,得自己去观察现实的路况。有一次导航把我导进一片小树林里,凹凸的土路面与石子再次让我摔跤,只好推行。甚至一些时候,车也会“骑”外卖员。

但外卖员大都喜欢恶劣天气,因为点外卖的用户会增多,还会有溢价。外卖群里在喊:“兄弟们赶紧上线搞钱,爆单啦!”

送外卖的间隙,我也看书。等餐的时候打开电子书看韩炳哲的《倦怠社会》、让·鲍德里亚的《冷记忆》、以赛亚·柏林的《现实感》、汉娜·阿伦特的《反抗“平庸之恶”》,还有麦卡勒斯的文艺小说、莱姆的科幻小说。回家后,我继续看纸质书、看影视剧以及写作。我记得2022年底,追了12年的美剧《行尸走肉》完结了。2023年初,国产剧集版的《三体》播了,为此我还买了视频网站的会员。

我是个戴眼镜的兼职外卖员,爱好看书。一些小哥把车停在商场楼下,手机不响,等单时刻,要么打瞌睡,要么刷短视频,后者大概是主要的娱乐方式。电视剧《狂飙》也很火,很多小哥都在刷,希望像高启强那般飞黄腾达,“风浪越大,鱼越贵”。

过了旺季,开始抢不到单,有外卖员甚至开启外挂黑科技抢单,但有封号的风险。我就知道:完蛋了,外卖的淡季来了,怎么如此多人来送外卖当过渡。

我在网上发了个吐槽且“卖惨”的视频,并退掉了租的电瓶车,不跑了。第二天,我就挂在热搜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该以什么去回报当时的那场流量,它确实带给我一定的好处,我恰好被选中贴上某几个标签。出版社也有跟我约书稿,我总是陷于写作的无尽焦虑,千言万语汇不成几个完整的句子。

或许,对于兼职送外卖的那段经历,我还抱有复杂的情感。从别墅区到破旧民房,从小区保安的阻拦到散烟聊天,从怒喷用户写错地址到他们说的一声声“谢谢”,从闹市区繁华的商场到半夜卫生条件堪忧的地下室档口。各种经历都有过,但主要是路上的孤独与匆忙,还有北京冬天的晚上太冷了,哪怕戴很厚的手套,回到屋里手也是被冻红的。

那个春天,最后的跑单高峰是“三八”妇女节,我送了一整天的鲜花。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也像花一般光鲜与美丽。

这几年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多次变迁,像是漂在一条缓慢流动的时代河流当中,有过一场标签化的流量盛宴,更有无数个复杂且留于心底的瞬间。总体上说,让自己一直处在行动中,过得不算多好,但也并不糟。

•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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