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关注】袁凌|《我的皮村兄妹》:“云上写诗,泥里生活”

发布日期: 2025-04-10
来源网站:chinadigitaltime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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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育儿嫂, 寒雪, 孩子, 皮村, 母亲,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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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议题:人口移动/流动

  • 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为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一个表达自我和分享生活经验的平台。
  • 劳动者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仍然追求文化和精神生活,展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 寒雪作为一名家政工,通过写作表达了自己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和思考,反映了低收入劳动者的生活状态和心声。
  • 文学小组成员通过写作,记录和反思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体现了劳动者在艰难环境中的坚韧和创造力。
  • 寒雪虽然在经济上有所改善,但仍面临家庭和个人的困境,反映了即使在改善条件下,劳动者仍可能面临多重压力。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CDT编者按:

本文节选自《我的皮村兄妹》,英文版见电子杂志《中国书评》(China Books Review)。中国数字时代及《中国书评》获得授权发表。

《中国书评》由亚洲协会(Asia Society)和《连线中国》(The Wire China)联合创办,推荐订阅该杂志获取更多文章。

《我的皮村兄妹》是中国知名记者、作家袁凌(Yuan Ling)最新一部作品(中信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皮村”是北京郊区的一个城中村,居住着许多外来务工人员,2014年成立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本书全景式描摹了皮村文学小组成员群像,忠实记录了时代小人物们如何“云上写诗,泥里生活”,关注了具有双重身份的打工者们“如何在劳动性生存与创造性生存之间摇摆”。

读者也可以参阅《中国书评》(China Books Review)最近发表的该书评论文章。

高楼之下

初次参加皮村文学小组上课,寒雪是我留下微信的另一个人。当时她和史鱼琴坐在一起,发言时声音不高,但显出几分内秀,有想法。

后来发现果真如此。她不常去文学小组,但来时听得认真,发言时总在问如何写作的问题,似乎是珍惜难得的机会,口音有一种独特的混合,让人猜不出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长年在雇主家里做育儿嫂,没有固定的休息日,所以不能次次都来。有一次文学小组上课结束后,我和她一同坐306路转地铁回家,车上谈起她的老公,是部队的转业军人,在有编制的国家单位工作,这更显出她和普通家政女工的不同。地铁上聊起来,寒雪说自己喜欢写作,以前主要是在博客写点诗,来到文学小组之后受到鼓励,写了一篇比较长的散文,想发给我看看。

她会写诗让我有些惊讶。过后她在手机上发了这篇文章给我,题目叫做高楼之下,写的是第一次带雇主家的宠物狗去美容店洗澡,还有自己因为风湿去做沙炙的见闻。里面有对于把宠物叫宝贝、宠物狗粮远贵于人的口粮、宠物牙具带刷牙一次要近两百元的不可思议,还有时尚女子一次花上千元做美臀的惊讶。我觉得她文笔有灵性,只是有些口水话,没有风格。我把这些意见告诉了她,她很乐意地接受了。

从这篇文章里我也知道,她上户的地方是珠江帝景,一个三环附近老资格的高档楼盘。装修都是帝王宫廷式风格,价位当时属于高档,住的大都是有钱人,寒雪的雇主是一位老板,叫林总,公司大到快上市了,她日常照顾的是个女孩,就称为林宝。她在这家一直干了十多年,在育儿嫂群体当中也不多见。

我想去珠江帝景去见见她,寒雪同意了,约我在下午林宝上学时过去,那时她有一点时间的空闲。小区物业很严格,她出来接我,我们穿过有巴洛克式拱廊与全身披挂的武士雕像的大门进去,小区里面绿化很好,有喷泉和大片曲折的草坪,修剪得很齐整,我们坐在草坪旁的长椅上聊天。聊天中我得知了她口音混合的来源,她是河南信阳人,但长期在东北生活,在那边结了婚。又在雇主的建议和帮助下,在天津买了房子,上了户,老公和孩子眼下都待在那边,她每两周可以过去一次。

我觉得寒雪的雇主真不错,她说林总确实是很好相处的人,出手大方,太太虽然有脾气,但有话直说,过了就好。只是奶奶不大好相处,林宝几个月的时候,坚持不让带尿不湿,孩子随尿随拉,五个月间走了好几任育儿嫂,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忍过去,磨合下来现在好多了。再说爷爷奶奶一年有半年时间在海南,北京暖和了才回来,林总夫妻也经常不在这里,她带着林宝也自在。孩子就是城市富人家普通的女孩,会躲在被子里玩手机,一玩很久。现在有点进入叛逆期,也说过很伤人的话,有段时间她不大想做了,但因为在天津买了房,要用七年的工资来还,也就安心留了下来。

身旁有推着婴儿车的月嫂经过,跟寒雪打招呼。寒雪说,因为林宝小的时候也需要推下来遛,她和这些阿姨之间都很熟,知道一些事情。这个小区看起来高档,但户型不一定很大,所以住了不少富人的外室,生了孩子,宝爸都另有家室儿女,只是不定期来看看,平时都是姥姥姥爷照看,另外请个保姆。譬如刚才过去的那位,妈妈是位漂亮的女大学生,生产后爸爸总共就来过两次,人长得矮小黑瘦,站在一起跟女孩的爸似的,孩子姥姥姥爷也不计较名分和人材,“姑爷”过来了千周到万小心,都是看在钱的份上。当外室的女孩,聪明的会让宝爸买下房子,以后即使分手也有了资产;也有租房的,到头来孩子拴不住宝爸的心,一分手人财两空,手头纵使有个百八十万也不够花的,她认识的一个东北宝妈就是这样,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宝爸在美国做钢铁生意,说是要接孩子去美国上幼儿园,却忽然失去联系,不寄信也不给钱,宝妈断了经济来源,等了一阵没办法,只好和孩子姥姥一起回东北老家了,两个孩子在镇上上幼儿园,境遇一落千丈,大家谈起来也不由替她和孩子唏嘘。

聊到天津的房子,寒雪问我在北京买房没有,我说没有,即使在老家也没有。我也没有北京户口。寒雪很有些意外,想必这和她心目中去皮村上文学课老师的形象差别很大,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到三点来钟,孩子的奶奶午睡要醒了,寒雪就上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记者到燕城苑我的租屋采访,聊到房子和户口,引起我一时的感想,转述了在珠江帝景草坪边聊天的场景。报道出来后,没有发我过目,里面写到“对面的育儿嫂因为自己在天津有了房,得知眼前的袁凌没有在北京买房,姿态就不由高了起来”。

寒雪不知怎么看到了这篇报道,先是发信息问我那段是不是只采了她一个育儿嫂,后来就发来这段,说是不是写的她,口气有些生气,“我自己是多么地位卑微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你姿态高”。我很难对她解释这并非我的意思,尴尬地应付过去,以后有相当一段时间两人没有聊天。

直到一年多以后,我们再次一同参加了皮村的文学课,结束的时间晚了,赶到皮村西口,已经错过了306末班车。寒雪是跟我一块走过来的,有点不知所措。我打了一辆快车,捎上她到草房地铁站,又一起换乘地铁,一直同路坐到她下车。在地铁上我们再次开始聊天,寒雪说新写了散文,想发给我看。她发来之后,我又给提了修改意见。

过后寒雪发消息给我说,我是最愿意认真看她稿子的老师。我们恢复了偶尔的聊天,上一次的采访风波,就这样无形地过去了。

我一直觉得相比起范雨素、史鱼琴和林巧珍这样的家政女工,寒雪是个幸运者,找到了长期的好雇主,在天津有了房子和户口,女儿学习不错,老公甚至还有体制内工作。但有一次在从皮村西口到草房的双层公交上站着,寒雪接到了一个来自老公的电话,大约是为了一笔小钱,两人争执了几句,过后寒雪望着车窗外的夜景,神情黯然。我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她轻轻地说。

为啥这么说。

我不敢离婚。这个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她说,当初看上老公,因为他是军人,穿一身军装,有崇拜。现在两人婚姻名存实亡,即使是躺在一张床上,也是各睡各的,毫无关系。老公抠门,就跟巴尔扎克写的葛朗台一样。

车窗外树影掠过,一向含蓄平静的寒雪脸上,光亮和阴影交替,像是她曲折人生的幻灯片展示。

寒雪本名王成秀,这么一个清冷的昵称,来自童年的体会,一直没有变过。

1970年,寒雪出生在一个多子女的组合家庭,前面已有一个同胞哥哥和姐姐,此外父亲还带过来四个子女,都比寒雪大很多。家里很穷,工分永远是这年借到那年,知道后来队上不借了。口粮不够吃,妈妈只好去地里扯一种用来沤肥的草,平时猪喜欢吃的,掺上搅面糊糊吃。身为幺妹,寒雪与其说享受福利,不如说承受了全家贫穷的终端:穿的永远是姐姐穿短了的衣服,没有冬夏换季之分,过年时能吃上一顿米饭就不错。更切身的是,寒雪刚出生,父亲让母亲把她扔进尿桶憋死。母亲没有照做,父亲为此三天没回家。

但寒雪说,妈妈也“重男轻女”,主要体现在孩子上学,重视寒雪的同胞大哥,一路供他到高中考大学。当然,大哥的学习也好,数学竞赛拿过信阳市第一。

供了哥哥,就顾不上两个妹妹。寒雪上学总是交不出学杂费,被老师放学后留下来,或者罚站墙根。开始还有几个同学,后来陆续都交上了,只剩寒雪自己,大家自然知道了寒雪家最穷。这对寒雪来说,是很屈辱的事情。

寒雪从小性格比较倔,“不许别人说我可怜”,自己也在心里论证自己不可怜。

过年时隔壁一个小孩穿上新衣服就钻草丛,挨了老爹的打,寒雪心想,“我虽然没有新衣服,但也不用挨老爹打,算起来还是挺幸运。”寒雪的老爹比母亲大十多岁,在文革中孵小鸡卖挨过整,身体落下咳血的宿疾,寒雪还没学会走路他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这也是全家如此贫穷的原因。

八十年代村里有了一部黑白电视,寒雪看到电视上讲云南大山里一个母亲,给孩子洗衣服掉进河里淹死了,剩下两个孩子没房子住,罩块塑料布当屋顶。“我就觉得自己有房子住,有母亲,累了还能趴在母亲背上,真是幸福。”实际上寒雪家的房子因为瓦片盖得薄,又常年没钱添检,冬天雪花透过瓦隙钻入屋里,会直接飘到床被上。

但小学五年级那年,寒雪终究因为“被人可怜”退学了。导火索是和同学吵架,同学说寒雪的母亲上她家村里讨饭了,这个同学的爸爸是队长,借给了母亲两袋米背回家。“当时心里特别痛苦,烙一样。”即使事情过去三十多年,寒雪说到这里仍旧哽咽了。因为跟同学吵架,老师又批评了寒雪,“我就受不了,不上学了。”

过了一个多月,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来看寒雪,寒雪就后悔了,怀念学校的生活。这个同学以后还给寒雪写了一封信,信里描述寒雪“顶风冒雪卖葵花”,因为寒雪趁村里放露天电影,炒了葵花籽去砖瓦厂卖,被同学看见了。

卖葵花只是比较轻松的活计,更重的劳作是在地里。从十三岁辍学到十九岁出门打工,寒雪跟着姐姐干农活,姐姐赶牛犁田打坝,寒雪割稻挑禾担粪。身板并不壮实的她,脖子后面压出来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包。一直到现在,她经常在门框上自己按摩,终究把包磨得小些了,却不会完全消失。

中间大哥想让寒雪继续上学,当时寒雪已经退学一年多,不愿再去学校。十九岁那年,哥哥去北京上军校,让两个妹妹跟着一道上了北京,家里的地都转包给同父异母的二哥耕种。事后回忆,寒雪有些后悔没去广州,那时谣言说南边进工厂要求十九——二十四岁,未婚,“觉得不是好事”。其实当时正在迈入九十年代,去深圳那边的老乡是第一批,后来都定居当地,算是发达了。

当时没有家政公司,两姐妹都去了崇文门的露天劳务市场,站在马路边等雇主叫。姐姐做了几个月保姆,回老家说要找对象结婚,不出来了。寒雪在另一个家庭做保姆,一开始不大适应,孩子很娇气,饮食众口难调,家庭矛盾错综复杂,雇主老太的女儿和儿媳闹矛盾,老太太把气撒在寒雪身上,干了一年多寒雪离开了,去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离开之后才发现在家庭里更安全,小饭馆啥人都有,有些喝醉了的客人说不三不四的话,寒雪接受不了,又去在饭馆认识的一户人家,照顾一个老太太。没想这家关系仍旧复杂,老太太的女儿嫁到秘鲁,挖老妈的墙角,老是撺掇寒雪跟她到秘鲁去,照顾她自己的女孩,寒雪因为担心出国不安全没同意。

刚开始干保姆,寒雪觉得侍候人低三下四。通过这两次经历,看到外面看上去光鲜的家庭和人物,内里也不过如此,心态上倒是获得了平衡。

干了一年多,寒雪接到了身在辽宁的母亲电话,哥哥毕业分配到辽宁阜新,结婚成家,母亲去给哥哥看孩子,挂念寒雪,寒雪因此去了东北。待一块儿没多久,母亲回了河南,寒雪却就此留下来,在一个转业军人开的电容器厂做店员,活计是卷纸筒,然后搁进大盆里和电料一起泡,再加用锤子砸出电极,工资能拿到一百八九十元,比先前做保姆高一倍,代价是有污染,车间有股呛人的味儿,时间长了对人体不好。两年多之后,寒雪在当地找对象结了婚,就此不干了。

对象是家在阜新本地的嫂子介绍的,在铁岭当志愿兵,回老家找对象。介绍的途径,是嫂子认识的一个阿姨的战友跟寒雪老公的政委是战友。第一眼见到老公,虽然个子矮,寒雪仍旧眼前一亮,被老公的一身军服吸引,因为哥哥也是军人,寒雪就觉得找个军人好。政委说老公工作清闲,在机关负责放电影和播起床号,脑瓜灵,啥都会修。至于找一个农村姑娘的原因,是因为志愿兵不允许在工作当地找对象,加上老公家里条件差。寒雪觉得也没什么,后来才知道家境给老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认识之后再见过两面,平时书信往来,一年后的劳动节两人结婚了。没有彩礼,也没有办婚礼,两方亲家都没有见面吃顿饭,老公说是父亲瘫痪多年,母亲岁数大了,哥姐忙于种地,来不了人。家里总共拿了五千块出来,供寒雪和老公回河南老家来回花销,和买新衣服。寒雪自己也没有钱,打工攒的5000块都交给了嫂子,请她帮忙办阜新户口。五一晚上两人坐火车上北京,回一趟河南老家,在老家也没请客,算是旅行结婚。

一路上并没有旅行的感觉。在北京不敢住贵的宾馆,找老乡介绍旅馆,一连走了三家,脚都疼了,老公都嫌贵,后来在永安里住了个不带卫浴的三人间,挨着有味道的通惠河,一人33块,晚上还可能再来人住。半夜还遇到公安局扫黄,被叫起来查结婚证。寒雪来气了,但又觉得老公家是真穷,怪可怜的。结婚照也没有一张,白天路过照相馆,寒雪多看了一眼,被老公赶紧拉走了,寒雪也觉得是他家里穷,正常。

怀上第一个孩子,老公非要打掉,说自己要提干,经济条件也养不起。寒雪自己也觉得太穷,不想要,就把孩子堕了,身体留下了怕凉的后遗症,总要吃药。之后不到一个月,老公调去了黑龙江,寒雪再次上北京打工,比在阜新能挣得多些。

初回北京,寒雪仍旧在饭馆打工,遇到一个地痞,干了一个多月不给工资。寒雪跟胡同里一个老头聊起来,老头说自己有个朋友开游戏厅,正好托他找人,寒雪就去了亚运村的游戏厅,负责给机器上分、收钱。游戏机类似于老虎机,一般是在奥体中心搞体育的任来玩,老板可以调,因此人总体是输的,有人输急眼了会把水倒进投币口里,把机器弄坏耍赖。游戏厅利润不错,寒雪的工资从300一路涨到500,还有奖励提成,有一天庄家赢了13万,给寒雪奖励了300块。游戏厅处灰色地带,后来公安让老板过完年别开了,寒雪就回老公部队过年了。后来民族大厦又开了一家游戏厅,寒雪又去那,待遇也不错,干了两个多月又被内部人通知别开了。

寒雪只好另找了一份营生,卖硬笔书法,实际是传销,需要自己出钱买字帖,一百块钱十本,根本卖不出去,只有靠拉人头,寒雪也拉不来人头。这时赶上部队裁军,老公的提干成了泡影,打算赶在1997年香港回归要孩子,催寒雪回去,第二次北京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寒雪回到阜新生了个女娃,以后老公离开部队,转业到当地计量局。

生养小孩的过程中,寒雪渐渐发现老公的抠超出了常情。向他要一点钱花特别艰难,他对自己也抠,宁愿留着钱慢慢贬值。志愿兵工资本来也不高,从几十块钱慢慢涨到两百来块。寒雪需要想着自己找钱。

辽宁的冬天寒冷,孩子上幼儿园连羽绒服也买不起,寒雪自己是在亚运村那年买的羽绒服,想着翻新一下给娃穿,拿到店里时发现老板是信阳老乡,感觉生意不错,就想自己也干这个,老公也支持。第一年向老乡学习裁剪,第二年冬天租了个门脸开张,招了三个店员,置办了三台机器,给羽绒服加絮、换布,第一年本钱差几千没回来。老公本来投了5、6000元本,寒雪年前结算给了他,过了年他就不肯拿出来了,寒雪没钱进物料,急哭了老公也不给,还好向家乡的姐姐借到了钱,重新开张。第二年一冬赚了一万多元,一直干了三年。

翻新羽绒服要看天气,不下雪没人要,一下雪挤爆门连夜赶,累得寒雪老犯咳嗽。因为空气里总有绒毛,加重了咳嗽,寒雪和工人都受不了。一个机台工总说在当地一个西柳服装批发市场挣钱容易,不如搬过去,寒雪动了心,第四年搬去西柳做牛仔服装,结果没活可干,跟人合伙又受骗,赔得一塌糊涂。

寒雪卖了机器关了店,打算开熟食店,老公又要她开在院子里边,不让租当街门面,嫌租金贵,自然仍旧挣不到钱。寒雪还发现了老公的另一个特性:懒,只要她在家,老公就万事不伸手。这大约也和他家境有关,小时候虽然穷,上面有四个姐姐,挺受照顾的。孩子上小学期间,寒雪关掉熟食店,想在当地找工作,到处是下岗工人,外地人根本没机会。寒雪思来想去,决定三上北京,重干保姆,行前在阜新参加母婴中心培训,做了准备。

离家之后,小孩特别舍不得妈妈,打电话总说寒雪有衣服撂在家了,要她回家去拿,似乎这是她想得出来唯一充分的理由。寒雪在听筒这边偷偷抹眼泪。失望的次数多了,“后来开始有点恨我的感觉”。孩子上到六年级,寒雪觉得母女不能长期分离,打算回去,林总夫妇因为寒雪在家里干熟了,舍不得,就给寒雪出了在天津买房的主意,把孩子接到天津读书,老公也停薪留职,到林总在天津的分公司干,寒雪每月能过去待两天,看看孩子。这样一直持续到孩子考上天津大学,老公才回了阜新。

林总家给的工资比较高,开始是六千,后来涨到了八千。因为没有钱买房,林总垫了42万,预支了寒雪六年的工资,老公出了装修款。工资预支以后,寒雪手上没有钱,虽然吃住在雇主家,仍旧要找老公拿一点,老公的抠门就表现得更明显。拿小事来说,有年大葱贵,寒雪去了天津,老公就舍不得自己掏钱,让寒雪下去买;让他买肉,正常的价是18块,她偷偷去买了13块的来,肥得没法吃。大一些的用度,寒雪过年回家,老公总共给1000块,孩子生病脚背水肿,寒雪带去医院看病花了一百,老公就追问寒雪为啥多花钱,把生活费挤掉了。孩子念完大学出国留学,生活费要一月六七千元,老公只肯给3000块。还好寒雪这头的工资扣满六年了。

不过对孩子,寒雪觉得老公还不错,“是个合格的父亲,虽然也抠”。毕竟自己长年在外,陪伴女儿的是爸爸。女儿该报的课外班都没撂下,画画、英语、舞蹈,还学了十几年钢琴,功课一直出色。到了青春期,“女儿说将来养爸不养我”,说不稀罕寒雪买的房子。上了大学以后才明白过来,母女感情恢复了。2022年的三八节,女儿给寒雪发了200块红包,附带信息说“尽管命运坎坷,但你依然靠自己的努力奋斗获得更好的生活,并且为了自己的理想一直在学习。你身上拥有所有女性的美好品质,不仅是我的妈妈,还是作为女性的榜样。”

大学毕业之后,女儿去了德国纽伦堡大学医疗器械专业留学,雇主林总给她发了两万块红包,过年时又给了5000块。出国之后,母女之间的感情仍旧一直很好,刚去时每晚寒雪都要女儿发来一段微信语音,听听她在那边的声音,“不然提心吊胆,睡不着”,以后才好点。女儿觉得寒雪一生太辛苦,说过二年不让寒雪干了,还让她学车,到时买个车,学人家开着去旅游,“为自己着想一把”。

在做育儿嫂期间,寒雪只有一次跟随林总一家出行,去了海南旅游。这次旅游给寒雪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写了一篇文章,着重讲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情形。从刚上飞机的好奇,到插翅飞上蓝天“飘飘欲仙”的自豪,空姐服务的周到,看到窗外火焰一样云海的震撼,用了《斥鹌随鹏去海南》,比喻像只灰扑扑小雀一样的自己托有似“大鹏”的主人之福,也有了飞上蓝天,“看到浩瀚天宇”的机遇。这在她长年处于高楼之下的保姆生涯里,是一份难得的体验,也让她在心里“庆幸找到这么个人家,能跟他们坐飞机一同来海南。”

渐行渐远的是寒雪和老公的关系。早在结婚之前已有端倪,当时寒雪在北京打工,顾念老公那里天气冷,亲手织了毛衣寄过去,老公说不咋样,不如他妹妹织得好。结婚后两人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超过两年,感情愈加疏离。41岁那年一个下雪天,寒雪在林总家里和老太太摩擦厉害,待不下去回东北了,半夜十一点车到阜新,老公没来接站,到家他睡得呼呼的,醒过来责问寒雪干嘛要回来。第二天老公上班回来,又抱怨寒雪平时在北京,让他一个人带孩子。寒雪在家没钱用,心里的憋屈没处说,转头又回了北京,路上冒着大雪,心里觉得自己命运太苦了,心灵虽然像雪一样洁白,命运却也像雪的寒冷,落进冰窟窿就啥都没了。突然之间,寒雪脑袋里蹦出来几句诗:

残冬留下光枝条

雪花落在冰窟上

处处枯瑟与凄凉

待到红心见冷光

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的寒雪,觉得自己忽然会写诗了。她由此给自己起了寒雪的笔名,开始喜欢上看书,手头没钱,就专在小区门口书摊上买打折盗版书。2013年3月23日这天,夜深之时雇主和孩子都已进入梦乡,寒雪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有月光的夜空与黑暗的地面相差悬隔,想到自己和雇主之间也是这样,深深感到有些不平却又无能为力,写下了一首《天地对白》,这成了寒雪自己满意的第一首诗。

我们认识之后,寒雪把这首诗发给我看,我不了解写作背景,觉得这首诗的题目太宏大,有些虚。以后寒雪又陆续写下了几首诗,其中两首后来被诗人安琪选入了她主编的《北漂诗选》,相比起来,显然更贴近自己的北漂家政生活。其中一首起因于不准林宝看手机,遭到林宝抗议“你又不是我家里人”,让寒雪的心冷了半截,又想起自己远方的尘土堆积家,和抛下的孩子:

我带着的孩子

说我不是她家里人

时光 我没有辜负你

把我的孩子变得陌生

有一次丈夫来了天津,女儿独自在辽宁,夜里家中暖气片跑水,80多岁的婆婆不顶事,满屋汪洋,女儿坐在门口哭。寒雪从北京赶回去处理,亲戚邻舍都说寒雪长年待在北京,作为母亲“狠心”。寒雪用这个字眼作了一首诗的题目,诗中回忆了母亲第一次病重,自己回家乡只待了八天,母亲还未康复自己就回京,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含泪说“小女儿最‘狠’”,结尾又写到“要供孩子上学,要有房,我只能背着‘狠’字,在北京穿行”。

以后寒雪开始写散文,记录家事,为此下载了一个手机笔记本软件,手机因此中了病毒,几天就花出去几十块钱,只好去刷机,写的东西全不见了,“跟自己的孩子夭折了一样”。林总给了寒雪一个苹果手机,仍旧在手机上写,还在一个叫做“江山文学网”的网站上发表了几篇。以后有人介绍寒雪加入了一个打工诗人QQ群,里面有人介绍皮村文学小组,寒雪感到吸引,联系了小付,时间是在2017年的三八妇女节。不久之后范雨素爆红,加增了皮村对寒雪的吸引,她从没想过文学可以改变一个与自己类似的家政女工的命运。

五一那天赶上雇主全家出游,给寒雪放假,她趁机前去,下了草房地铁附近正在修马路,没找到306公交站,但这没有挡住寒雪去皮村的决心,沿着公路一直走了三四站,一身大汗,才遇到了一辆公交车。到了外表破破烂烂的工友之家会议室,虽然没有见到范雨素,却“找到了组织”,第一次相信自己只要常去,就能坚持写下去。那天文学课结束后时间晚,寒雪在村里找了个五十块一夜的小旅馆住宿,房间黑黢黢的没有窗户,文字搅扰了她一整夜。对于过夜条件的艰苦,寒雪想的是“这是在雇主家里待久了,条件好,当年在农村,条件不跟这一样么?”

以后小付知道了,给她在工友之家找了个床位,有一次万华山不在,还让寒雪去他租的房住过。2022年8月,林总一家因为林宝上初中搬到了天津,冬天寒雪从宝坻坐高铁到北京南站,再换地铁公交去皮村,听完文学课后仍旧是在皮村住宿,第二天再赶回天津。住的地方没有暖气,寒雪在脏得发硬的被子下缩了一夜,大清早赶回天津。更多的时候,寒雪在雇主家里边干活边带着耳机,收听网上直播,虽然不发言,却句句听得用心。

几次去皮村后,寒雪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范雨素真人,两人交流挺多,范雨素还曾特意去珠江帝景看过寒雪,平时聊天总在鼓励她多写。这改变了寒雪的想法,从前她觉得,好像要等到六十岁以上,自己退休不干这么多活了,才有时间精力多看看书,写写东西。

《高楼之下》第一篇在新工人文学发表之后,寒雪有了写作系列的想法,后来陆续有了“二”“三”“四”。这些故事里有在家政公司遇见的女工们的过往,以及上户经历和运气好坏,有雇主的大方宽容或者抠门蛮横,还有先前我们在绿化带聊天时说到的,那些做如夫人的女大学生和她们孩子的命运沉浮。她还把原来第一篇里做沙炙目睹白领美臀的故事拆开来,单独作为第五部。这些故事仍旧保留着她的细致特点,也有自己关于高楼上下阶层、贫富和命运的想法,寒雪拿给我看过,但没有再去发表,其中第一篇后来被杨沁看中,收进了《劳动者的星辰》。

对于写作,寒雪没有范雨素和史鱼琴那样的自信。在《新工人文学》发表作品没有稿费,代替的是两本书的奖励,张慧瑜一下子寄给她七本,寒雪发信息问他,慧瑜回复说让她多看书。七本书中有寒雪自己挑的阎真《活着之上》,也有《假如给我三天光阴》《荆棘鸟》这样的名作。寒雪还在在网上听书,《红楼梦》听过两遍,《呼兰河传》则是她的最爱,因为萧红女性又是东北的,感觉也亲近的。但是看了名著,寒雪反而会受打击,“觉得自己写得没意义,水平太差。”师力斌看过了寒雪的诗,曾让她写一组拿过去尝试发表,寒雪说自己“硬是没写出来”。

2022年春天,我们再次在珠江帝景高耸的拱廊之下聊天时,寒雪已经开始了一部叫做《世俗女人》的长篇小说。小说是自传体的,取这个题目的原因,是因为寒雪觉得自己是个世俗女人,即使已经一年多没跟老公怎么说过话,也不用花他的钱,经济上各管各,躺一张床上背对背,也不会离婚,“没法超脱、超越”,因为思想上说到底觉得离婚不好,要在外表上完成一个女人的职责,有个孩子,“看上去有个家庭”。小说里讲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男人手持铁锨扔她,一追二里地,非要把她的脸铲掉,就这样也不肯离,“怕丢人”,临了男人还是迫使她离了。

这部小说在四万字的长度停了下来,最近两年没有怎么动笔,“身体不咋好,没写,自己也没信心。”2022年寒雪心脏不舒服,在天津检查出来冠心病,说是“心脏分支血管堵了50%”,听上去很吓人,后来又托人到北京安贞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是长年劳累造成的椎间盘突出压迫血管,没有大碍,以后寒雪一直在吃药。

不过寒雪对未来仍旧抱有期待。小说里的主人公名叫“晚霞”,似乎终于摆脱了那个大雪之夜的的寒冷记忆,等待几年后女儿研究生毕业,雇主家的孩子也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自己就此退休不干保姆了,拿一份在阜新交的灵活就业人员社保,平时读读、写写,“六十岁过后是我们的春”。谈起这份未来,她语气之中充满了提前到来的轻快。

虽然到时会在天津定居,她仍旧打算来上文学小组的课,“到时候就有时间了”,从宝坻坐高铁到北京南站,转地铁公交到皮村,听完课夜班有车就连夜赶回去,不然就在皮村过上一夜,仍旧找一家小旅馆对付过去。最重要的,是在同心图书馆相聚时,大家头顶那一束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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