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的00后厂二代,又被父母抓回了家

发布日期: 2025-06-12
来源网站:www.sohu.com
作者:新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流水线上, 跑路, 工厂, 父母, 客户, 厂里, 厂子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拖欠工资, 工资报酬, 工作时间

  • 厂二代童年常年在流水线上帮忙,假期需要和工人一起打包装,劳动时间长达12小时,有时还要通宵赶工,缺乏休息和娱乐时间。
  • 工厂大部分收益用于设备更新和员工工资,许多厂二代每月收入仅为四千元,而工人收入更高,部分工人甚至能开奥迪上下班。
  • 厂里员工多为亲戚,工作与生活高度重叠,厂二代在亲戚监督下工作,若有失误会被告状,导致心理压力大且自尊心受损。
  • 工厂经营压力大,客户常拖欠货款,部分客户连续多年未结清尾款,导致工厂有大量应收账款无法收回,影响员工工资发放和企业运转。
  • 厂二代在工厂工作时需随时应对客户催货和讨债,工作时间不规律,长期处于高压和焦虑状态。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作者:殷爱信

编辑:百忧解 周周

连续一个月在厂里加班87小时后,23岁的许燕妮发帖吐槽:“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就是厂二代。”

帖子吸引了8万网友围观,厂二代们纷纷诉苦,抱怨他们的父母如何使唤自己。

“开奥迪的工人,开电驴的老板”并非戏言,这是许多厂二代的真实写照。当00后被迫继承家业,“岁月安好”从此都成为了幻想。

他们扛下了千万亏空、顶住了亲戚的指手画脚,只为不让父母的一生心血毁在自己手里。

厂二代的童年,

在流水线上度过

每当许燕妮跟朋友介绍家里是开工厂的,就有人打趣:“那你岂不是富二代?”

许燕妮只能苦笑,这背后是只有厂二代才能知晓的苦涩。

她家里经营的是纸盒生意,工厂面积1000平米,有70多名工人,但厂子大部分收益都用于购买机器。一台二手印刷机售价高达40万,倘若手头没有足够的资金购买机器,父母还要跟银行贷款,因此自她有记忆以来,家里条件就不太宽裕。

与其说工厂是赚钱工具,不如说是吸金的无底洞。老家一同开厂做生意的长辈们,也基本都是负债累累。因为不更新设备,产品质量就比不过同行,无法满足客户要求,就会被时代淘汰。所以要想把工厂维持下去,就得持续砸钱更新设备。

除了购买机器,员工工资也是支出的一大部分。仅是2024年,许燕妮家的工厂发了将近700万的工资,而作为继承人的许燕妮每月只能拿四千块钱。

于是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现象:厂里的一些工人比老板有钱——他们开奥迪上班,而许燕妮只能开小电驴,想跟爸爸要一辆汽车代步,爸爸也会说:“没钱,别想了,你妈开的车贷款都没还清。”

外人看来,厂二代等同于富二代,靠着上一代人的财富积累,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家中资产千万,是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实际上,也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

来自东莞的00后厂二代蓝萍,和许燕妮相差无几。蓝萍从小学开始,就在家里的工厂帮忙。每逢周六日、寒暑假,她便在厂里打杂,和流水线上的工人们一起打包装。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八点,一天工作12个小时,有时接了大单,年幼的蓝萍甚至要跟着工人通宵赶工。

只有上了大学,蓝萍才有机会出去玩。(图/受访者供图)

蓝萍没有童年。她不能睡懒觉,也不能出去玩,别的同学节假日都在游乐场、书店、步行街度过,蓝萍就在流水线上当免费童工。她的记忆里,绕不开乒乓球拍、足球和飞盘这些自家生产的体育用品。

她家的厂子有20多个工人,只有她一个未成年。没有同龄人朋友,蓝萍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工位上打包装,长久以来,她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

比起孩子的成长,厂一代往往更在乎他们的生意,也在生意上倾注了更多心血。

办厂之前,蓝萍的父母都在电子厂打工,每天工作12-15小时,有时赶货,需要通宵加班,第二天才休息4个小时又去上班。

插件、焊接等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快准狠的操作,就算不加班,一天干下来,整个人也身心俱疲。更何况焊接过程还会产生一些刺鼻的气味和烟雾,长期下来,呼吸系统也会遭受损害。

这样的经历让蓝萍父母觉得,当个打工仔根本看不到出路,索性自己筹钱、开厂当了老板。

厂子对父母而言,就像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当后辈接班时,他们更担心孩子会把工厂搞砸,因此对孩子有更强的控制欲。

许燕妮的帖子下,吐槽接班生活的厂二代们。(图/社交平台截图)

蓝萍的大学专业是商务英语,因为在父母看来,学这个将来可以帮着家里拓展海外事业,至于孩子有没有兴趣,他们从没问过,反正毕业后都是要回来继承工厂的。

许燕妮也没能如愿报上心仪的医学专业,在填志愿的时候,她彻底放弃了挣扎,选择了父母推荐的电子商务专业。或许这也是父母对她学习最上心的一次。

她还记得17年前父母刚创业时,厂里不过10个员工,父母忙到完全没时间回家,就把还在上小学的许燕妮托管到了老师家里,那时,她和弟弟的学费都是父母东拼西凑借来的。

许燕妮家里的很多亲戚也都在工厂上班。她的堂妹从幼儿园起,就被父母放在厂里,折纸飞机逗自己开心,玩累了就蜷缩着小小的躯体,躺在废纸堆上睡觉。

看着堂妹的睡颜,许燕妮发现,堂妹和小时候的自己好像。

父母的江山,二代的天坑

厂二代的父母历经了经济发展的草莽时代,缺乏扎实的经管知识,全靠直觉把生意做了起来。

来自胡润研究院和中信银行联合发布的报告显示,超60%的民营企业“创一代”学历在大专及以下,并且倾向在临退休时才考虑“接班”的问题。

他们留给子女的,往往是人员管理、财务亏空、经营转型等数不尽的难题。许燕妮就是回家里上班,一点点磨平了身上的锐气。

客户是工厂的“衣食父母”,为了防止错过客户电话,许燕妮的手机再也没有开过静音模式。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早上六点,天蒙蒙亮,着急催货的客人就打来电话,急促地手机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吓醒。

起初,许燕妮被吵醒后,还会咒骂几句脏话才接电话,几次下来,她的起床气彻底被消灭了。她迅速从床上弹起来,拿起手机清清嗓子,游刃有余地应对客户的催促,一切都熟练得像个“成熟的大人”。

许燕妮在自家工厂的流水线上监工。(图/受访者供图)

时间久了,她发现骂人的客户都算好对付的,最棘手的是那些擅长使用“心理战术”的。

去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工厂的铁栅门刚开,一位客户快步流星地闯入,催促工人们打开机器赶货。他走到流水线上,像考场里监考的老师般,来回走动,监督每一个工人干活。

平时上班,大家还会聊天、开开玩笑,但那天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气氛十分压抑,整个工厂只有机器运作的嗡鸣声,和客户穿着人字拖来回踱步的声音。

许燕妮收到消息后,立刻骑着小电驴赶到工厂,强挤出笑脸问候,请他去办公室喝茶。他瞥了她一眼,也不回应,只留着许燕妮原地尴尬。除了努力保持微笑,她不敢再多说什么。

后来,每次在出货单上看到这个客户的名字,许燕妮都紧张得直咽口水。

客户催货,至少说明他们还有付款的能力。等厂二代翻开父母留下的账本,才真正体会什么叫焦头烂额。

温州很多工厂的客户都会压款,比如“压三付一”,客户到第四个月才给工厂支付第一个月的款项。可等到约定交钱的时候,客户又会以他们也没收到结款为由,拒绝给工厂付钱。

工厂是上游生产者,客户是经销商,经销商再将工厂的货物卖给下游散户。散户卖不出去,积压货物,没钱支付给经销商——环环相扣,导致最上游的工厂也收不回款项。

许燕妮家工厂的刀模。(图/受访者供图)

许燕妮也没想到,自己当上了老板还能如此憋屈。每回上门讨债,她都如临大敌,把账单发给客户后,还得赔笑脸,哄着、求着他们还钱。

回想起学生时代,遇到同学欠钱不还,她二话不说就找老师和同学的家长,双管齐下,逼着同学把钱还给自己。

接任工厂后,就不能再用对待同龄人的手段,去面对自己的“衣食父母”了。因为客户们都有自己的圈子,如果工厂把客户告上法庭,或是用强硬的手段要债,消息传开后,会在圈里留下“难搞”的印象。

工厂靠客户们互相介绍积攒客源,但这种靠人情维系的生意纽带,也很容易令工厂陷入“外欠银行债务,内收不回款项”的难堪境地。

许燕妮手上就有一个欠了他们家70万的“大客户”,由于每个月成交款项高,她的父母都舍不得放弃,担心断了这个客源又会给工厂造成新的损失。

许燕妮清算了一下,最久的客户连续4年都没付清过尾款,甚至还有客户没还上尾款就破产的。目前,她家的工厂还有约2000万的尾款尚未收回。

00后当老板,压力太大了

与现代企业偏好引入职业经理人不同,在中国老一辈的创业思维里,血缘的效力要远远大于一纸合同。

蓝萍父母的用人理念就是“任人唯亲”——厂里的工人全是亲戚,家族里五六十岁的长辈也在流水线上打工,晚上也都住在工厂宿舍里,每月轮休4天。

在蓝萍眼里,这与其说是一家工厂,不如说是一个临时凑出来的“草台班子”,但就是这么个草台班子,历经疫情冲击后,依然屹立不倒。

亲戚们看着蓝萍长大,也看着她回来接厂,“老板女儿”的身份让她格外扎眼。长辈们每天就聚在同一张餐桌上吃午饭、嚼舌根,盯着蓝萍的一举一动。倘若她工作上有一点失误,他们就会偷偷跟她的父母告状,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让蓝萍苦不堪言。

而蓝萍的父母又格外在乎面子。听到亲戚们数落女儿,他们就觉得很丢脸,认为一定是女儿哪里做的不对,才被人指责。所以蓝萍下班回家,免不了再受到父母一通训斥:“你这样会让亲戚看不起我们的。”

不管蓝萍如何辩解,亲戚对她的指责,始终是父母心头上的一根刺。老一辈人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评价下,也不断加重女儿的焦虑和自卑。“讨厌这个厂,连带着讨厌家里做的产品,所以根本不可能把它做好吧。”

举家之力的打压和贬低,彻底浇灭了蓝萍做生意的兴趣。毕业后,她只在家里干了三个月,就跑路去了广州找工作。

月薪4500,房租1500,扣完伙食、通勤、水电费,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她突然理解为什么那些同为厂二代的高中同学们,每天都在群里发链接,让她帮着“砍一刀”。

蓝萍在广州租的房子。(图/受访者供图)

和回家接厂相比,不少厂二代更向往打工。毕竟接厂就意味着要承担工厂效益,所有工人的生计都压在自己身上。

市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会破产,这种无法掌控未来的不安定感,全都压在了一个刚毕业的00后身上,带来难以承载的精神压力。这也是厂二代接班后,纷纷想要跑路的原因。

去年年初,大四的许燕妮还没毕业,就回工厂接班了。工厂工作节奏飞快,作为新人,她不了解厂里的事务,也无人带她上手工作,遇到难题,许燕妮只能自己摸索。

国庆节的时候,工厂正值旺季,超负荷的工作量,导致她频频出错。从客户到厂子里的技术工人,所有人都拿着一套专业的术语来问她,如果询问父亲帮助,还会换来一句嘲讽:“这都要我教你?”

工厂月休一天,许燕妮每天早上八点赶到厂,和大学赶早八没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上学迟到不用扣钱。

她也不是有意要迟到。每天早上7点,打给她的电话就不停地响,其中一半都是客户打来的。接厂一年下来,许燕妮手上已经发展了50多个客户,微信里还有九十个客户大群,“客户几点你几点”,就是她现在的作息。

许燕妮曾提出居家办公,父母却以担心她在家偷懒为由拒绝,迟到照扣工资。她试图跟父母表达抗议,收获的只有“经典台词”——“都是帮家里干活,什么不是你的?厂子都是你的,还要工资啊?”

许燕妮叛逆地跑去杭州找工作,她在办公室里拍下日落。(图/受访者供图)

于是现在,许燕妮月薪5000元,每个月因为迟到就被扣700元。加上工作强度太大,作息时间紊乱,许燕妮的心态逐渐崩溃,她一气之下跑去了杭州找实习,月薪也是5000元,每周双休,同事也都是年轻人,氛围很好。

然而这份她很喜欢的工作,家里却很是看不上,骂她“挣个仨瓜俩枣的,你那工作有什么意思”。

这是许燕妮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工厂上班这一年,她已经离家出走三次了。第二次是在2024年6月,许燕妮返校拿毕业证,一想到自己连上4个月班,只休息了4天,她就很生气,索性不理会工厂,和朋友们去西藏毕业旅行。

旅途与天堂无异,她在半个月内去了羊湖、珠峰、卡若拉冰川、布达拉宫、大小昭寺、纳木错。她认识了不少做“拉漂”的朋友,也想就这样留在那边,因为如果接手了家里的厂子,她就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可父母的电话还是不停给她打来,说厂里忙不过来,快回家帮忙,一想到手上还有很多客户等着她跟进,维系客户不易,轻易放弃的话,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最终,许燕妮的责任心打败了她对自由的向往。

许燕妮去西藏旅游拍摄的照片。(图/受访者供图)

关于父母对这个家族工厂的理想与期望,许燕妮还从没和父母认真聊过,但她能感受到,在她的老家,办厂创业算得上一种“风气”。

现如今,当地有9000多家年收入两千万元以上的工厂,算上所有小微企业,各类市场经营主体数量已经突破150万户。许燕妮的父母,也是靠着一股拼劲,在改革开放后的这波浪潮里站稳了脚跟。

“他们比较务实,所以很少会谈理想这些,只讲当下。”父母在该闯的时候办下了这家工厂,从此一家人至少吃穿不用愁。如今,轮到许燕妮来接棒了,“感觉我们都是被时代推着往前走的流沙,也叫NPC。”

在许燕妮认识的本地接班人圈子里,她是唯一的女孩。无论年龄与性别、无论什么生意,大家似乎都是这样,无数次离家出走,又无数次与父母和解。

于她而言,回家接厂更像是一道证明题,而非选择。入厂一年后,她已经彻底适应了压在肩头的挑战,“人生嘛,走一遭的事情。”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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