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的“骆驼祥子”:网约车司机,正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来源网站:telegra.ph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网约车司机, 司机, 乘客, 平台, 研究者, 外地
涉及行业:交通物流业, 出租车/网约车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上海市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就业, 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 网约车司机普遍面临高收入与高支出并存的困境,尤其是外地全职司机,因高额租车和生活成本,实际可支配收入远低于表面流水。
- 大多数司机以开网约车为唯一谋生手段,外地司机多为全职且需租车,承担更高运营风险和生活压力,而本地司机多为兼职,成本和压力相对较低。
- 司机职业发展受限,平台劳动去技能化和社交圈封闭,使得许多原本打算短期从业的司机难以转行,职业路径被锁定。
- 司机受到平台算法和乘客评价的双重约束,平台抽成不透明、申诉无门,劳动权益缺乏有效保障,工作压力和不确定性大。
- 在合同签订、社会保障和职业健康等方面,司机普遍处于权益保障的真空地带,缺乏社保、劳动合同和有效保险,长期超时劳动导致健康风险高。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数字时代的“骆驼祥子”:网约车司机,正在过着怎样的人生?来源
华东政法大学的研究者发现,网约车司机中的大多数人正被高昂的成本、平台的算法和无形的身份壁垒“黏”在一个高强度、无保障、远离家庭的方向盘上,成为了数字时代的“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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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约车司机在哪儿?
他们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他们像城市的血液一样,在每一条街道上流动,但又被包裹在一个个铁皮盒子里,彼此隔离,与外界隔离。他们是“流动的孤岛”。
研究者从三个渠道寻找网约车司机:▪️ 充电站: 新能源网约车需要充电,一充就是半小时到一小时。这里是司机们难得的休息、聊天的社交场所。研究者们去了上海市四个辖区的充电站,一边帮司机师傅递瓶水,一边聊着天把问卷发了。
▪️ 机场停车场: 虹桥机场的网约车等候区,是另一个司机扎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排队接单,一等可能就是一两个小时。
▪️ 线上:为扩大样本覆盖范围,课题组还通过线上渠道招募网约车司机参与调查。线上问卷在小红书、抖音上发布,并通过网约车司机社群推广。
下面就是研究组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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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司机的收入与支出呈现“高收入与高支出并存”的特征,流水很高,但外地司机实际可支配收入远低于公众认知。
▪️ 全职司机的平均月收入:14982.41元。
▪️ 外地司机的每月日常开销(不含租车费):5126.73元。这包括了吃饭、租房等基本生活成本。
▪️ 租车的平均月费:6634.03元。这是压在外地司机(占总数67%)身上的最大一座山。
外地司机: 14982元(收入) - 5126元(生活费) - 6634元(租车费) = 3222元
一个外地司机在上海,每天高强度工作10-14个小时,一个月下来,真正能存进银行、寄回老家的,可能只有3000多元。
这还没算上车辆的保险费、维修费、违章罚款,以及因生病而无法出车的机会成本。
相比之下,本地司机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本地司机平均每月日常开销3246.46元。而且经常开的是自己的私家车。
本地司机:14982元(收入) - 3246 元(生活费)=11736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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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整个司机群体中,高达91.75%的人是全职司机,他们将此作为养家糊口的唯一来源,而这其中,又以外地司机为主体。受访司机中,外地司机占67%,本地司机占33%。
开网约车的上海本地人和外地人,过的是两种日子,运营模式、成本结构与风险承担存在显著差异。
🚗外地司机:超过70%需要租车;绝大多数是全职,这是养家糊口的唯一工作;运营成本极高,每月背负近7000元的租车月费;生活压力大,背井离乡,一人承担全家开销。
全职开网约车的外地司机普遍反映生存压力较大,因为他们需要负担租车费、租房费、伙食费,并且有些司机上有老下有小,只得不断透支时间与精力出车。不少司机表示:“长时间开车很容易晃神,一不小心就会撞车,开的时间短又赚不到钱。”
🚗上海本地司机:超过80%用自己的私家车;多数是兼职,赚点油钱和零花钱;运营成本极低,主要是电费/油费;生活压力小,住在自己家,生活有保障。
本地司机就连被运管部门查“双证”(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的风险都更小。
💬 “有了解的,但我是没注册的,注册太累了。注册的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像我们本地人基本上不注册的。上海本地开(网约)车有证的很少,到市区去看看,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在开……因为要等啊,要考试,谁愿意?我们上海有的人,你也知道的,工资低的拿个3000多,他们反正车有的,那么顺便跑跑网约车,挣点香烟钱,弄点开销钱,还是有的。有的人是成心的,反正我不办证,办证干吗呢? ”(A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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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数司机原本想“干几个月就走”,将开网约车作为职业过渡选择,但入行之后却被平台劳动“黏住”,职业发展路径被锁定。
“走不了的原因”:
❌平台劳动的去技能化: 开网约车,除了认路和开车,几乎学不到任何可以迁移到其他行业的硬技能。时间越长,回到原来行业或转行的成本就越高。
💬 E司机原来是焊工,开网约车之后,原本的职业技能日渐生疏,却没有新的技能成长:“要说开网约车唯一能够自豪的,或许就是阅人无数罢了。”
❌社交圈封闭: 网约车司机的劳动空间看似广阔,驰骋于大街小巷,实则空间有限,长期封闭在车厢内,而且在服务过程中不允许接打电话,和亲朋好友缺乏沟通时间。更严重的是,很多人进入网约车行业之后,原有的人脉、资源也在不断流失,进一步加剧了转行困难。
久而久之,原有的社会网络萎缩了,而这个网络,恰恰是找到下一份好工作最重要的资源。
数据显示,72.28%的司机表示未来一年会继续开网约车,而从业3年以上的司机占比高达45.87%,这说明“过渡”已经变成了“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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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司机既被平台的“算法”管着,又被乘客的“差评”威胁着。
平台通过一套复杂的算法来控制司机。但算法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跟它讲道理。
❌抽成不透明:
平台到底抽了多少钱?很多司机都是一笔糊涂账。
有时候,为吸引乘客,平台发放大额优惠券,而这些优惠最终却由司机承担。
还有转卖订单。部分聚合平台在未经用户授权的情况下,暗中将乘客的订单转售给其他平台。在这个过程中,各平台层层抽成,每次抽成比例都符合国家规定,但多次抽成后司机的到手收入大幅减少。
研究提到一个“阴阳账单”的案例(即同一笔交易,给乘客看的和给司机看的账单不一样):乘客支付了98.11元,司机端却显示乘客只付了71.46元,最后司机到手52.17元。中间有26.65元“不翼而飞”。
总的来说,目前平台抽成一直居高不下。从问卷调查来看,超过三分之二的平台抽成在20%以上。其中,抽成25%—30%的平台占3 3%,抽成2 0%—2 5%的平台占31.68%,还有4.29%的平台抽成超过30%。
对于司机而言,最大的诉求就是希望平台降低抽成比例,七成以上的司机认为抽成比例应当低于15%。
❌鼓励长时间劳动:
四成以上的司机反映,“在规定时间内要跑够单数以拿到奖励”,“跑得少的话,积分上不去,平台会降低派单率”,“高峰期或夜间,每公里的单价会更高”。
💬 G司机:“自从跑网约车,朋友叫我吃席、打牌,我都不敢去。
💬 F司机:“开网约车这么多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地方都知道,就是没钱、没时间去吃、去玩。”❌申诉无门:数据显示,超过36%的司机认为派单系统“一般公平”,近20%认为“不公平”,甚至有5.61%认为“非常不公平”。
💬 “现在(平台)牛逼得不得了,你要敢申诉,什么用都没有。这个东西就是看我们有没有违规,你就是水少放了一瓶,他就要一个礼拜或者半个月不给你跑专车了,就是这样。他就处处搞我们驾驶员嘛,搞我们这些苦腿子。什么错都是驾驶员的,别人都没错。”(B司机)乘客的“评价”和“投诉”,也会让司机在服务过程中战战兢兢。
“在工作中遇到的主要难题”这一问题中,反映“即将到达乘客上车地点,但被取消订单”的司机占比最高,达到69%。这意味着司机白跑了几公里,浪费了时间、电费,却一分钱也拿不到。
另外,反映“乘客已坐(其他)车离开,但未取消订单”的司机超过半数,反映“乘客要求进入小区上车”“乘客要求送到小区里面”的司机也将近半数。
在日常运营中,司机常常面临乘客无端投诉、自己难以维权的困境。面对此类情况时,司机几乎没有有效的申诉辩解途径,只能无奈接受平台的扣分罚款。
💬 “很多乘客,你到了,他给你取消了,这是最头疼的,因为平台没有任何补贴。开个两三公里,有的时候在高架上面接到地面订单,你绕那么远过去,然后他取消订单。更恶劣的是,乘客取消订单,他选择的理由是司机的原因。第一我们拿不到钱,第二我们还被处罚,因为乘客选择的是司机原因,这个是很严重的。另外,平台评价中有一点我觉得是不合理的,就是乘客的主观评价,我觉得不应该纳入对司机的考核机制里。你说其他的,什么衣着打扮,驾驶行为是否绕路,我都做得非常好,你来个主观的,我就搞不清楚。全程录音了,我不怕你查对不对?你说我哪一句话,我可以去找平台,但平台说这是主观的不可逆的,不可以申诉的。”(C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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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司机在职业安全、社会保障、身心健康等方面面临系统性风险,权益保障体系存在“真空地带”。
❌没有合同:租赁车在整个问卷调查中占比达53.8%,但与平台或租赁公司签订相关租车协议的司机仅占38.61%,37.95%的司机表示没有和平台或租赁公司签订任何合同或协议。缺少合同或协议,使司机的劳动者主体身份认定困难重重,在面临纠纷时司机也难以依靠法律手段维权。
❌社保黑洞: 超过三分之二的司机没有缴纳社保和公积金,8.91%的司机表示公司可以代缴,但需要个人全部承担,所以并未缴纳。
💬 D司机:“上海市范围内跑曹操的都没有,说起来就来气,你看上海周边的,比如江苏,他们曹操的公司都是要签的啊,相当于员工,还会提供五险一金呢。”
❌保险陷阱: 很多司机买的并不是专门的“营运险”或“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而是一种叫做“道路乘客承运人责任保险”的险种。这种保险只在“接单到乘客下车”期间生效,保障范围非常有限。近年来多起司机猝死事件中,家属索赔困难,正是因为这种保险的漏洞。
💬 调研中也有不少司机表示:“营运险太贵,不出事故还好,出了事故价格要翻一番,还不一定找得到保险公司愿意承保。”
❌健康透支:38.38%的司机每天工作10-14小时,4.04%的司机甚至超过14小时。
35.31%的司机每个月基本不休息。
颈椎病、胃病、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是司机最常见的职业病,大多数司机处于“亚健康”状态,37%的司机年度健康花销超过1000元,40%的司机已超过一年没有体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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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平台劳动者,为什么外卖小哥成了全社会关注和讨论的焦点(“被凝视”),而数量同样庞大的网约车司机,却似乎总是处在公众视野的边缘(“被忽视”)?
研究者认为有三点原因:
▪️ 社会可见度: 外卖小哥穿着鲜艳的制服,骑着电瓶车,穿梭于大街小巷、写字楼和居民区,他们是“看得见”的。而网约车司机则隐藏在车流中,无法从外观上分辨出哪一辆是网约车,哪一辆是私家车,更无法直观感知司机们的劳动强度和权益困境。
▪️ 接触便利性: 对于研究者、记者和政策制定者来说,相对于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无疑更容易接触,而且进入门槛低。仅研究者知晓的亲身从事过外卖配送的研究者就不少于十位,而亲身从事过网约车运营的研究者寥寥无几。类似的,公务人员开网约车的报道也远少于送外卖。
▪️ 群体内部差异: 外卖小哥的形象相对统一,都是在为生计奔波。而网约车司机群体内部,如前所述,存在着本地兼职“玩家”和外地全职“生存者”的巨大差异。有学者将这种本地司机的兼职或过渡行为称为“有产者游戏”。这种差异性,模糊了整个群体的“悲情色彩”,让外界难以形成一个清晰、统一的认知。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谁能获得公众的注意力,谁的问题就更有可能被解决。 网约车司机的“被忽视”,导致他们的困境更难进入政策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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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笔下的祥子,是一个勤劳、善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他唯一的梦想,就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
一百年后的今天,黄包车变成了网约车,拉车的力气活变成了久坐的“技术活”。
但那种被巨大系统所裹挟,个人奋斗在结构性困境面前显得无力的“祥子式”命运,似乎正在以一种新的形式上演。
下一次坐进网约车时,我们看到的,可能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服务的司机,而是一个鲜活的个体——一个正在用尽全力维持生活、追逐着或许同样谦逊的梦想,却又同时被一个由算法、评分和平台规则构成的复杂系统所困住的人。
这个发现最终指向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核心的道德难题,它在追问,我们所享受的“数字便利”背后,隐藏着何其巨大的社会成本。当科技让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方便时,我们又该如何确保那些付出劳动、为我们提供便利的人们,也能够活得有尊严、有保障?
📄 华东政法大学课题组.数字时代的“骆驼祥子”:网约车司机的都市生存报告[J].工会理论研究,2025(5):38-50